【捍卫】同归

*也会想要捍一下

*中学教师x前黑帮小头目

*年龄设定8稍年长



为什么带我回来?夏瀚宇讲完这句话顿了一下,将嘴里叼着的烟换了个方向,萧萧肃肃一撩眼皮望向陈宥维,又含糊不清地补充道:……我是说,为什么,救我?

这是夏瀚宇被陈宥维领回家近一个周后,主动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话是在十分钟前,问他有烟吗,陈宥维闻言思索半晌,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八百年前不知去吃哪位同事喜宴时带回来的一包软中华,递给了夏瀚宇。

但他忘了找一只打火机,或者说他以为夏瀚宇会有。

夏瀚宇也不很在意,因为他本就不太喜欢抽烟,又熏人又呛的,起初要学纯是出于好奇,后来咳得再撕心裂肺,邓哥只说他面相生得凶,眉间冷然再笼在白茫茫一片雾里,镇场。于是夏瀚宇慢慢也就习惯了这种呛喉感。

现在讨要一支烟,只是他自在陈宥维家中醒来后便一直觉得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中,而磕开烟盒,叼起一支烟这件事本身可以使他昏沉游离的灵魂缓缓回落到躯壳里,回到一个亡命徒阴暗孤独的舒适区里。

陈宥维听见他的问话却仿佛陷入极大的为难之中。

他从路边捡到根底不明、满身是血的夏瀚宇并带回家时没有过为难,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替夏瀚宇处理伤口时没有过为难,面对着夏瀚宇拒不配合、维持沉默的态度时也没有过为难,此刻却罕见地局促了起来。

陈宥维欲言又止般嘴唇开阖几次,最终也只是对他讲:就,看见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即将晕倒在路边时,都会伸出援手的吧?

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件近乎本能的事情,他实在是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和他伸出援手的对象解释这件事。

而夏瀚宇从蜷缩着的沙发角落里直起身来去瞧他的眼睛,也是直到此刻,在陈宥维灼灼而又恳切的目光里,他才迟缓地摸清了一些不太隐秘的事情:陈宥维与他,与他以往遇见过的所有人,都是截然不同的。

陈宥维想必是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长到现在,不像他自己,从来都在黑暗与阴冷里讨活。

若是换了自己,在路边遥遥望见一个浑身带血的陌生男人,无论那人是行将昏迷或者濒死,怕是早已事不关己地避远开去了,甚至可能还要疑心是不是作戏想趁机杀了自己,怎么可能殷切地上前问询是否需要帮助呢。

夏瀚宇垂下眸,整个人掩在夜色昏黑里,将烟从唇舌间取下在指尖转动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本来还想问问陈宥维,就不怕被自己牵连着惹到什么麻烦吗,但他现在发觉没有必要了。

而后他再望向陈宥维时,用着从未有过的目光,像是一只努力收束着攻击性的受伤的野兽,低声地说:我能待到什么时候?

待到你愿意离开的时候吧。陈宥维这次倒是答得飞快,冲他笑了笑。

好。夏瀚宇应了一声,站起身走进光里,终于脱下了他那件即使被层层叠叠的新旧血迹浸染好几处、清醒过来后也再未离身的旧夹克,从各个暗袋里翻索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陈宥维问他。

夏瀚宇没有回答,只是零零碎碎地找出了他目前除一把匕首外的全副身家,八十七块五,用手掌一遍遍压平褶皱,然后一股脑地全部推到陈宥维面前。

房费。夏瀚宇的声音有些闷,似是看着这有零有整的八十七块五,难得地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末了还补充一句:我之后挣钱了会再补上的。

行。陈宥维知道自己不该推却,于是拿了一个闲置的透明文件袋来,将夏瀚宇的全副身家珍而重之地封存起来,只说:那我先替你保管着。

夏瀚宇过往二十来年里,接受他人好意时总还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于是这次他想试着,或许可以自己选择付出的代价。

此刻见陈宥维珍重地收下了那八十七块五,夏瀚宇如释重负,指间捏着的烟放到一旁,终于试探般地捧起了面前那杯陈宥维早些时候替他晾着的热开水。

还温热着。夏瀚宇捧着杯嘬了几口,感觉喉咙里堵着的艰涩感缓缓化开去。

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他咳了一下,说。

陈宥维将文件袋在书柜最顶层放置好,折返身时对他偏头笑了一下:有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名字啊……

夏瀚宇原以为他会问问自己这一身不太寻常的伤,却没想到临了陈宥维也维持着他一贯的分寸,只是坦坦荡荡地问了他最无用的一个问题。

名字在过往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夏瀚宇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代号而已。当他弱小得只能蹲在地上抱头挨揍时,没有人会在意自己拳脚下、闲时用来取乐的一个小东西叫什么。而当他成为了最锋利的那一把刀时,旁人也只会收起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垂下头颅喊他一声哥。

名字真的是最无用的一件东西了。在出事之前,邓哥有时会正色着喊他瀚宇,但这和他调笑时唤的一声夏娃也没什么分别,左右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只是在这么一个星野低垂的夜里,在温水缓缓流淌过喉间的熨帖里,夏瀚宇却恍惚着回到了还未开始在黑暗里苟且的幼年时候,那时他还不必如履薄冰地学着将除生存外的一切都压成细瘦一线,还可以心安理得地沉溺在安逸里,还可以被人温暖地纳入怀抱里轻轻摇晃着。

如果不是陈宥维,他自己大概也快要忘了自己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现在恍惚着记起,却也只能勉强回忆起女人温暖的拥抱与轻柔的一声,果果啊

陈宥维只觉得他这么一瞬便像变作了另一个人一般,他将自己从这个习惯漠然、习惯孤僻的皮囊里剥离了出来,露出了小动物般迷茫的湿漉漉的神情。

陈宥维有些好奇地在夏瀚宇身前蹲下,手腕悬在他眼前晃了晃。

夏瀚宇恍然若惊,一把握住了陈宥维白皙的腕子,半晌才道:果果。

什么?陈宥维追问了一遍。

果果。夏瀚宇十分坚定,仿佛只是如此便可以将自己与那些黑暗割裂开来,可以再次与光重逢。我叫夏果。

好的,我记下了。陈宥维抬起手揉了揉夏瀚宇的头发,开始有来有往地向夏瀚宇介绍起自己来。

他说,我叫陈宥维。这是夏瀚宇来的第一日便知道的,只是当时他未作任何回应,于是陈宥维便在此刻再次提及。

他接着说,是一名中学教师,现在教初一数学,每个月要值周,那一个星期会回来得晚些,不必担心。厨艺很一般,还辛苦果果多担待些了。

夏瀚宇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末了也学着他方才的模样点了点头,讲:我记下了。

 



晚些时候,夏瀚宇提出两人或许应该交换一下住所,陈宥维应该回他卧室里那张松软的大床上去,而自己只需要那张长沙发。

他见过很多次陈宥维蜷缩着躺在沙发上熟睡的模样。

他太高了,长沙发对于一米八七的个子而言还是窄短了些,陈宥维若要在上面躺平,两条长腿便只能倚在扶手上没着没落地晃悠着。于是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总是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团着身将自己卡进沙发的凹陷里,窗帘特意留的缝隙里折进来一线月光,泠泠地在陈宥维身上起伏流淌着。

陈宥维有时也会被夏瀚宇开门时一声细微的咔哒声惊醒,坐起身睡眼迷蒙地望向杵在房门口的夏瀚宇。他大概是以为夏瀚宇刚从某个噩梦里挣脱出来,但从来都不问些什么,只是起身热一杯牛奶递给他,看着他喝完,然后柔声道一句晚安。

实际上,在夏瀚宇被陈宥维领回家后的这几日中,除了起初会因失血与疼痛而陷入昏迷外,夏瀚宇很少能睡着,即使陈宥维将他十分妥当与舒适地安置在那张大床上。

他警觉,敏感,过于舒适的床铺与全然陌生的环境都令他感到不安。

在几乎所有的夜里,他有时是从昏迷中惊醒,有时直接便是心悸得无法入眠。

这种心悸很莫名其妙,不知所缘,因为夏瀚宇几乎可以认定自己目前是安全的,他与那片混乱危险的北城区之间,隔了二十来个没日没夜奔逃、藏匿的日子,还隔了一个最是温柔的陈宥维。

他从没有向陈宥维解释过自己的遭遇,陈宥维也从不过问,只是温和地维持着沉默,像安抚着路旁小狗一般安抚他,耐心且温柔,唤他果果,并递出一杯他认为夏瀚宇或许会需要的热牛奶。

而陈宥维此刻却拒绝了他的提议,缓缓笑起来,推着夏瀚宇的背将他带进卧室里。

他将手指轻柔地搭在夏瀚宇背上时,感受到那层薄薄的肌肉下支棱着瘦削的一副骨,因为紧张更显出几分僵硬的棱角来,肩胛骨铮铮宛如黄昏时分振翅欲飞、却又维持着诡异寂静的鸦群。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一些隐秘的事:对于夏瀚宇而言,这般触碰他敞开的、不设防的后背,或许是件很冒犯的事情。

但他却依旧端起一副很冒犯的笑来,讲,你还是病人呢,听话。

夏瀚宇前行几步,转身端详着陈宥维,半晌没讲话。

而就在陈宥维开始心下反思自己方才的分寸感是否有些失控,并且以为夏瀚宇这回又不会作任何回应时,夏瀚宇却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微凉的指尖虚虚环住那一截脉搏。

……别关门。夏瀚宇说。

陈宥维愣怔片刻后才讲,我以为这样你会更有安全感些。

夏瀚宇却只是摇头,垂下的眼眸掩在过长的刘海下,没有分毫打算向陈宥维解释自己在方才作出的决定。

他在试着将陈宥维纳入自己的舒适圈中。



 

夏瀚宇原本觉得这会是一件道阻且长的事情。

可是陈宥维太温和太体贴,照看夏瀚宇时总是恰如其分,使得他在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总会下意识地忘记自己正在努力接纳陈宥维这件事。

白日里陈宥维去上班,夏瀚宇就一个人留在家中安生养伤,也捣鼓着给陈宥维做晚饭,但试来试去最后能端上桌的也不过一碗蛋炒饭。连吃了一个周的蛋炒饭,陈宥维实在有些遭不住,他小声叹了口气,恹恹地说:哪怕我头一天吃了五碗蛋炒饭,不代表我一个星期后还能吃这么多。

夏瀚宇有点惊讶,并且生平头一回对他挚爱的蛋炒饭生出了几分歉意。

那……我给你加个汤?他试探性地开口,小心翼翼地用眼风一眼一眼地去瞟陈宥维。

陈宥维被他的眼风撩拨得有些意动,当然目前更多还是出于那碗未知的汤,于是坐直了身正色问他,什么汤?

夏瀚宇扳着手指头数,紫菜汤,蛋花汤,排骨汤……末了一言击碎陈宥维的幻想,我看到楼下便利店有卖,速食的,你要我现在下去给你买。

算了算了。陈宥维说,制止了夏瀚宇起身的动作,只是话音刚落,扒了两口味道一如既往稳定的蛋炒饭,他又有些后悔,又说:……明天去也一样。

陈宥维怕他整日在家里待得无趣,有时便故意指使着他绕远路,指明要去小区外转角的水果店买些水果回来,但每次带回来的有且仅有一只西瓜,最多附赠楼下摘的一枝花。陈宥维还为此买了个玻璃瓶回来放在餐桌上,花枝插在其中沉甸甸地晃着。夏瀚宇拎着一把开水壶冲开速食的蛋花汤,呼出一口气吹散水雾的纱幔时像吹散一朵云,夏瀚宇便隔着这层云雾去瞧那花,花枝颤一下,云雾也散开一分,更衬得陈宥维的轮廓柔和起来。

晚上陈宥维伏在书桌上写教案,夏瀚宇便在一旁托着脸看,喊他陈老师,遇见不懂的就指着教案让陈老师讲讲。他眼底泛出泠泠的清澈的光,望向陈宥维时好似在望着自己本也该拥有的、像每一个普通人般年轻鲜活的日子。

陈宥维写一堂课的教案往往能被夏瀚宇打断五六次,后来便也习惯了边写便给他讲,权当为第二日的课堂做演习。陈老师觉得自己每晚自觉加班,勤勤恳恳浇灌祖国的花骨朵实在是有些感人,睡前给夏瀚宇换药缠绷带时总忍不住逗他,一时说他头发长长了,再养几日就适合去扎双马尾,一时又说夏瀚宇长发看起来还挺帅。

夏瀚宇没忍住低下头笑出两颗明晃晃的小虎牙,陈宥维就伸手去戳他面颊上的小酒窝,笑容温和神情真挚地同他讲,你笑起来很好看,手上却趁着夏瀚宇心神不定偷偷给绷带打了个蝴蝶结,还要趁夏瀚宇不注意,对着自己的绑蝴蝶结的手艺啧啧称奇。



 

夏瀚宇觉得仿佛有一种宝贵的自由与安定正缓缓降临在自己身上,就好似遇见陈宥维以后,此前的所有晦暗就此一笔勾销,在北城区捱过的那些年一下子就显得离他久远起来,久远得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他的敏感警觉被陈宥维的温言细语全然包容,他的心悸不安也被陈宥维一杯温牛奶好生地安抚着。

夏瀚宇现在已经可以安稳地睡下,难得在午夜梦回时惊醒,他走到客厅去瞧陈宥维,天气渐渐转凉,前两日他出门时还见到草叶上蒙上白霜,陈宥维夜间也换了一床厚实的被褥,被子受自身重量所限,不可避免地垂落了大半在地上。

夏瀚宇就蹲在陈宥维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而陈宥维尚沉浸在黑甜梦境中一无所觉,鸦羽般的眼睫被夏瀚宇呵出的一口气呼得一颤一颤。

半晌,夏瀚宇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低声说,陈宥维,去床上睡。

陈宥维这才迷迷蒙蒙地醒来,清梦无端被扰也没什么气愤,只是温润笑着揉了揉夏瀚宇的长发:你又觊觎我的沙发啊。

我没有。夏瀚宇扭开过头,红着耳朵尖儿别别扭扭地说:就……总之你去床上睡吧。

陈宥维啊了一声,刚睡醒的脑子不甚灵活地运转好久才反应过来夏瀚宇的意思,也不顾垂落在地上的被子了,起身揽着夏瀚宇就往里走。

这么久了夏瀚宇面对来自陈宥维的肢体接触仍是会有下意识的僵硬,即使他努力克服努力使自己放松,但多年的习惯一时难改。

陈宥维明明全部都知晓,坐到床上时还是开口调笑了他的僵硬:不开心啊跟我睡?

没,没有。夏瀚宇又羞又恼,躲进床沿边缘的被窝里,头也不回只恶狠狠地凶着陈宥维:睡你的觉。

夏瀚宇在过往十数年里一贯认为自己睡觉十分安稳,睡姿端正绝不乱动,而陈宥维也明明就可以在沙发上以一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安睡整晚。

然而第二日夏瀚宇醒来时却发觉自己与陈宥维靠得极近,陈宥维过长的头发就贴在自己面颊上。还未醒的陈宥维仿若温厚的山川,呼吸是起伏的潮汐,他的长发就随着潮涨潮落,在自己面上一戳一戳着,猫行阶梯一般,一步一迈都牵引着他的心。还有些扎。

夏瀚宇有些不自在,赌气一般将这怪罪在了陈宥维的长发上。

可是他的长发也可以说是为了报复自己才留的,想到这夏瀚宇又不免有些抑郁。

陈宥维先前总是一日三遍地催促自己去剪头,夏瀚宇却潇洒一撩自己好不容易养长的头发,傲声说,这可是狼尾,我不剪。末了又伸手在自己肩头处比划,说起码要留到这么长。

后来陈宥维便不念他了,只是学着他的模样也开始留起长发,额发挡眼时便用小皮筋扎起一个小揪揪,有时候也会顺便给夏瀚宇的狼尾扎一个丸子。

夏瀚宇原本混不在意,现下却终于在清晨黎色中,感受到了延迟反馈的恼意。

待陈宥维缓缓醒来,入眼便是夏瀚宇扁着嘴一脸抑郁地问你什么时候去剪头。陈宥维放空脑子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才扭头去望夏瀚宇,伸手轻柔地安抚着拍了几下他的背:等你剪了我就去。

夏瀚宇与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对视上,只觉得他眼中收容了这方寸空间中全部的曙色、薄雾与云霓。

他好努力才克制着自己偏转过头,躲开陈宥维的视线,声音回落在被中显得有些闷:我不。我就不。



 

薄雪缓缓消融的时节,夏瀚宇感觉身上的伤已然好得完全了。

他之前提过几次,都被陈宥维以伤势未好为借口驳回,再而三地提出时难免有些赧然,将自己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努力更改措辞,只闷着声说,我想过过常人的生活。

陈宥维说好啊,把他从被窝里扒拉出来,按着他的肩膀问他,你要怎么过?

先……出去打个工?夏瀚宇偏着头思索半晌,又很是犹豫地望向自己的人生导师陈宥维,很是苦恼,可是哪里会收容我啊。

陈老师一本正经地说,去试试便利店收银员吧,有人进来时你就端起十二分的笑容,甜甜地说欢迎光临。

他还伸手去戳夏瀚宇的脸,两指将他的唇角上扬推出一个笑来。

夏瀚宇想象了一番自己甜笑鞠躬着说欢迎光临的模样,有些遭不住,可是脸又被陈宥维捏着实在摆不出黑帮前小头目的狠厉架子来,只能报复一般也去捏陈宥维的脸。

两人望着对方变形的脸沉默着绷了好半晌,最后还是夏瀚宇率先投降,挣脱开陈宥维挟制住自己的手,用头轻轻去撞他的胸膛。陈宥维从善如流地抬手笼在他发顶,凑在他耳朵尖儿边上低低发笑。

夏瀚宇被他笑声勾得红了半边耳廓,挪动着调整,将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没一会儿又闷闷地讲,陈宥维你快去剪头发。

陈宥维闻言,手指绕着夏瀚宇发尾转圈,分毫不让:你不剪我也不剪。

可是好扎哦。夏瀚宇小声叹气,又妥协了片刻,终于是忍不了他头发刺刺得扎自己,愤懑得离开还推了一把陈宥维的肩膀:剪剪剪,明天就去。

次日夏瀚宇久违地被陈宥维拖出了家门,珍重已久的狼尾被一刀切,回来路上夏瀚宇始终憋着嘴心情抑郁,一时左右转着脖子咔咔得响,一时又疼惜地摸摸剪短了的发茬。

陈宥维看着他直发笑,伸出手搭在他后脖颈上,来回缓缓摩挲,带出几分暧昧难明的意味来。

夏瀚宇像是一只被命运提溜着后颈的小狗狗,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说道,我就说不想剪吧,你现在是不是也感觉很奇怪。

我没有。陈宥维说着,坦坦荡荡地反驳他:是你先看我的长发不顺眼的。

那不一样。夏瀚宇也说,垂下头小小地吸了口气。我的狼尾在我这里才是狼尾,长你脑袋上就让我觉得又扎人又烦闷。

末了,夏瀚宇还要偏转过头,低声骂一句,真的烦。

只是他这一扭头,却出于自己关于威胁和隐患敏锐的嗅觉,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夏瀚宇心下一惊,趁着对方未曾发现自己,连忙带着陈宥维绕路离开了。



 

我见着了一个人。夏瀚宇回到家中,神色凝重地对陈宥维说。原本老A手下的一个小头目。

他来干什么。陈宥维接了杯恰好的温水递到夏瀚宇手中,也皱着眉说。总不能是来找你吧?

夏瀚宇很少提起那些晦暗的过往,将所有如履薄冰的生计一并吞下,全须全尾嚼碎。陈宥维也体贴地从来不问,对他的照看恰如其分,自是从不窥探,只自己隐隐约约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来。

可是距离夏瀚宇全心全意逃命的日子已然过去快有半年之久,对方对此偃旗息鼓再无反应,又怎么会突然派人出来漫无目的地寻他呢。

夏瀚宇也觉得这不合常理,紧锁着眉,只是出于一种对命运的警觉,没多讲,摇了摇头。

陈宥维终于在此刻听见了黑暗中蛰伏许久的那只困兽靠近的足音。

夏瀚宇一直在等着它,无论这困兽究竟是否想要将夏瀚宇吞吃入腹,他都得等着,然后孤身一人迈上逃亡与拼搏的路程。陈宥维也在等,但他等的是一个契机,让夏瀚宇再也不必忧心被遗弃而自主地愿意留下。

他紧紧攥住夏瀚宇的手,以前所未有的锋锐的进攻性,逼迫着他正视自己。

不管是什么,我们总要一起。陈宥维说。

夏瀚宇直直望进他的眼中,只觉得自己心中想要孤身一人迈上那条不死不休的不归路的念头,在陈宥维灼灼然的目光中竟然无所遁形,不由得一时语塞,回来的一路上思量好的、与陈宥维告别的说辞,全然泯灭于舌根。

凤梨罐头的保质期是30天,我捡回你至今是138天,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东西都有期限,也正是因为有期限,才让我们更加珍惜。陈宥维接着说,我们生命当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好像都有期限,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个期限是多久,你现在若是走了,我该怎么用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来假定我们的重逢?

我不想赌一个来日方长,夏瀚宇,你明白吗?

这世上什么最致命,夏瀚宇此刻忽然无师自通。不必再等黑暗中那不知何时会靠近、也不知究竟是否会靠近的困兽,倘若这就是他放眼可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么此刻它已到了,而夏瀚宇毫无犹豫地接受了它。

好啊。夏瀚宇仰面笑起来。我给你讲讲我以前的事吧。



 

冬天总是格外难熬。

但凡有个去处的人都不会留在桥洞下捱着寒风,但夏瀚宇已经被剔除出此列。他再无旁的选择,他还太小,离开曾经的家时也不过七八岁,但是够狠,求生时义无反顾,赌命时孤注一掷,于是他守住了相对来说风小些的一个角落,其他人便斜着眼睨他,讲他打架天赋异禀,活该被扔到这地界来。

后来他遇见了邓超元。

邓超元混在一群小混混里,估计也是被雇来打群架,手上提着不知哪个工地上捡来的半根钢筋,断裂面参差尖锐。或许是生得好的缘故,邓超元打起架来又凶又漂亮,血溅在脸庞上时会有一种妖冶的蛊人感。

但夏瀚宇却不盯着他的脸瞧,他躲在一旁的高地上看热闹,满心满眼都是邓超元手上的钢筋和身上厚实保暖的袄子。于是在众人散开去以后,他像只野兽般循着血腥味不远不近地坠在邓超元身后,进到一处废弃工地里,黑灯瞎火地摸过去和人打了一架。

邓超元起初以为是有人来寻仇,仗着体型和对地形的熟悉,几下制伏后将人拎着后领带出去,借着惨白的月光才瞧清了是个瘦弱的小崽子,眉间还拧着狠戾,却作一笑,说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他便和邓超元过了相依为命的几年。

邓超元将他养得不错,起码身上不再是一捏一把咔吧响的骨头,总喜欢恶意捉弄他,抽烟时常会喷一口烟雾在他脸上,盯着呛得直咳的夏瀚宇大笑,然后讲,你也该学着抽烟了。也教他打架,教他怎么以伤换伤才算值当。他让夏瀚宇不必再为旁的念头烦心,夏瀚宇便听话地将那些全然抛弃,只听邓超元如何说便如何做,指哪便打哪。

夏瀚宇觉着自己能这样活着,不必日日为了食物殚精竭虑,已然足够了。但他没想到的是邓超元年长他几岁,绝不仅仅是守着这细细的一线日光与水分就可以过活,他也没想到,邓超元还有着老A容不下的野心。

老A算是北城区这一片的头子,手伸得极长,对涉黑的一切都有着绝对的掌控欲。并且活脱脱一位笑面阎王,明面上笑呵呵地声声唤着小邓、小夏,夸小邓青年才俊笼络人心的手段高超,也夸小夏天赋异禀是能在这条道上活下去的人,一转头便找了人将他俩堵在了深巷里。

夏瀚宇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堵,但总之不能平白挨了揍,腹部挨了一拳便要回敬人一刀。他沉着脸反击,微微上掉的三白眼里一瞬闪过寒芒,像是黑夜中伺机而动的狼,一朝闻到血腥味便凌厉出击。

最后他和邓超元离开那条窄巷,除了身上青青紫紫刀口还淌着血,也算是囫囵个回了工地的烂尾楼里。

夏瀚宇窝在那处破旧的家中给邓超元涂药,拿着棉棒沾了酒精去擦拭他面颊上的刀痕,许是下手重了些,邓哥疼得眉头一跳,但半晌只发狠说:我迟早要……

他说到这半截就没再往下讲了,但夏瀚宇知道他未落的话音该是什么。

以牙还牙。

邓哥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教导他的。



 

但夏瀚宇依然是什么都不管,他不知道邓超元究竟如何运作发展成如今和老A分庭抗礼之势的,也从来都懒得去知道。

甚至近来连打架都不必他亲自出手了,他需要做的全部事情便是如邓超元所言,将自己笼罩在明暗的界限与深浓的烟雾中,眸光冰冷着,恶狼一般在所有人身上逡巡。他讲,这样子足够镇场。

邓超元最后一次让他出手,他喊夏瀚宇又重新回了当初那废弃工地里的烂尾楼。但其实自做大之后两人便搬离了这里,许久未有人气的烂尾楼积满灰尘与寒意,月光,路灯光,与光里密密挨满的尘,所有一切都是冷色调。

邓超元沉默着抽完一支烟,掐灭烟头火光时也掐灭了最后一点暖色。

夏瀚宇不解其意,只一直抱臂倚靠在木门上,等着他开口。终于,邓超元说,我要你去做了老A。

夏瀚宇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这差事,那边邓超元却不知是究竟是想宽慰谁,含糊不清地解释起来,一时说老A不该手伸得那么长,现在还想探去南边的码头,一时又说是老A先吞了他一块地,好些兄弟都折在了里面。

这是夏瀚宇唯一一次失手。

他虽借着邓超元的眼手做下布置,最后前去刺杀时却仍是孤身一人。他认识邓超元以前,也向来是这般独来独往。只是此前他从未失过手,重伤老A后他也挨了对方几刀,踉跄着从查明的暗道里逃走时,他想,或许这些年当真将那异禀蹉跎在了呛与被呛上吧。

他时隔几日再次见到邓超元,仍是在两人初遇,他被邓超元提溜着领子扔到月光下细细打量的烂尾楼。

这次,邓超元只说,我护不了你了。

夏瀚宇依然没问为什么,沉默地接过邓超元递来的他钱包中的全部现金便转身走了。

奔逃途中他也有隐约听闻,老A手下几个小头目都想趁此机会上位,彼此间倾轧斗争得厉害,又要向老A表衷心又要向当机立断舍弃了自己的邓超元示好。人心浮动,邓超元一招以退为进,只轻飘飘地任由对方的人吞下那块地,又扔出了自己这枚棋子,便换来了他根系爪牙在北城区的更加深入。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成了邓超元的弃子,是在自己失手之时,还是早在邓超元让自己对老A动手的时候。

他只知道,他又一次地,被遗弃了。

 



这世上什么最致命,夏瀚宇无师自通心领神会。倘若这就是他放眼可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么此刻它已到了,而夏瀚宇毫无犹豫地,欢欣地接受了它。

夏瀚宇曾是一把锋利的刀,人人都称赞他天赋异禀,他也曾以为这异禀已全然蹉跎在学习自己不情愿的事情上,譬如抽烟譬如算计。可是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使他锋利的也恰是使他愚钝的,是他情愿的、他渴望得到的、他阔别已久的,温柔。

陈宥维听他讲完,最后只问,那你恨他,恨过他吗?

他讲这话时的神情夏瀚宇从所未见。他以往只对夏瀚宇露出最好的一面,好到夏瀚宇总是要回忆起曾经坐在墙头上,迎着浩荡春风摇晃小腿骨的日子,又或是一跤跌进和煦细雨里,整个人被如烟似雾地笼住在其中。这都是他仅存的欢愉。

陈宥维从未向他展示过背阴的一面,他却不知原来总是温柔笑着的陈宥维也会有这般情绪,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中,沉声地问自己恨不恨。

谁?夏瀚宇一时来不及反应,他茫茫然思索好半晌,才声音空渺地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陈宥维拿走他手中已经彻底冷了的水放到一旁,拉着他一道在床上并排倒下,双臂交叉枕在脑后。

夏瀚宇好像有很多想说的话,关于自己也关于邓超元,只是相比确切存在的相依为命来讲,恨不恨与后不后悔,仿佛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而夏瀚宇本身便不善言辞,哪怕和陈老师学习了这许多时日也未有多大长进,此刻思绪纷乱下更是只能不置一词。

陈宥维不知在想什么,他身上的热意通过两人相贴的皮肤流转过来,而他本人也维持着一贯的熨帖的温和,不发一言,为夏瀚宇提供充足的空间来整理思绪。

只要确知夏瀚宇不会在某个昏沉的傍晚,因同一个原因以同一种方式,如他来时一般猝不及防地离去,陈宥维便愿意卸下自己方才的进攻性,给予对方足够余裕,无论来自北城区的那些人究竟是为了来继续他们未完的追杀事业,抑或是为了旁的什么。

我知道了。夏瀚宇忽然很是激动地坐起身来,是码头!

他回转过目光,冲被他一惊一乍有些吓得愣怔的陈宥维扬起一个宽慰般的笑来,是码头,不是为了我。

陈宥维问,是你方才提及的,那个老A想要的码头?

一定是。夏瀚宇十分笃定地说,不管他是在北城区被邓超元逼得无路可走,还是动荡之后终于稳住了脚,他都是不能放弃这个码头的。我算不得什么。

陈宥维自己细细琢磨着,半晌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终于是安下心神来。

他刚想说这下你可放心了,夏瀚宇却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眼中似是燃起泼天的火光。

这是个机会。夏瀚宇笑了笑,掺了点狠绝的意味。我得回去一趟。

夏瀚宇从不肯吃亏,哪怕是在逃亡途中都要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自己与对方身上的伤,一处重击定要换一道贯穿伤才算值当。邓超元那一句我保不了你,尚可用多年相依为命的情意来一笔勾销,但老A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放过。

他只发狠着说:以牙还牙。

陈宥维听他这般讲,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阻拦他,恰如自己当初没有推却夏瀚宇仅有的八十七块五一般。只有夏瀚宇自己知道该如何以牙还牙,该让对方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能做的只是改变夏瀚宇选择的方式,而他也已经成功将夏瀚宇从那条不死不休的不归路上领了回来。

于是他只是凑过去亲吻了夏瀚宇的眼睛,轻声说,照看好自己。

 



夏瀚宇这一遭去了半个月。

起初的日子他都是在倚靠着对北城区各个黑暗地界的了解进行查探,这种事他以往只是懒得去做也不屑去做,并非不会,此刻将自己重新隐没在黑暗里游走,像是潜行千里的刺客,倒也算得心应手。

既然老A这么急着派人前去拿下南边的码头,那北城区这一片便也不必再撤回来了。

只是最后在动手时他却生出几分犹豫,满心满眼都是温柔笑着,让他照看好自己的陈宥维模样。夏瀚宇暗骂几声美色惑人,但还是选择相对稳妥而显得不那么黑道的方式。

陈宥维告了假来接他,一见面就凑到他近旁,小动物一般嗅闻着是否有血腥味。

夏瀚宇心虚地摸摸鼻子,心想还好最后没自己动手。面上却端起一副八风不动的架势,任由陈宥维翻来覆去地检查。

繁琐的检查工序进行到最后,陈宥维终于给夏瀚宇盖了戳,确信对方除了潜行多日的风尘仆仆,肩上挨满尘与水外,确然将自己照看得很好。他这才如释重负,捧起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轻柔又珍重地上前拥住了夏瀚宇。

那个拥抱太温柔,害的夏瀚宇险些落下泪来,觉得他在这漫长夜潮里跋涉过千里,就只是为了走至路尽头来领取这一个拥抱。他甚至忘了应该伸手去回抱陈宥维,只是无措又感怀地站立在这个拥抱中。

而直至回到家中,夏瀚宇都再没开口落下过什么话音,陈宥维却满是疑惑未解。

他知道夏瀚宇必定是做了什么,只是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又做到了何种程度,他一无所知。就譬如他知道有人放火,纵火者却施施然自火光中走向他,闭口不提何处来的火种。

陈宥维实在是好奇,假装凶狠地带着夏瀚宇扑到床上,一只手替他垫着后脑生怕磕碰着,另一只胳膊却死死压着夏瀚宇的肩膀将他禁锢住:快说,做了什么。

夏瀚宇仰着脸望向居高临下的陈宥维,坦诚道:我端了他制毒的作坊。

陈宥维却是不太满意他挤一点说一点的态度,分毫不让,似笑非笑地一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夏瀚宇却与他对视着不说话,半晌才扯着陈宥维的肩膀将他扯得摇摇晃晃坠着,冲他笑出两颗小虎牙:你下来,你下来一点我就和你说。

陈宥维便顺着他的意坠落下去,全副重量都落在他身上,和夏瀚宇紧紧相拥,夏瀚宇的脑袋就靠在他胸膛上闷闷笑着。

他说,其实我坏了规矩。

陈宥维听出他心情真的很好,不知是因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还是因为此刻逗弄自己觉着有趣,也笑起来配合着问他,什么规矩?

黑道的规矩。夏瀚宇大笑起来,伸手将陈宥维推至一旁,大喇喇地仰躺着。我报了警,让警察去端的窝点。

不过……夏瀚宇话说半截,余下的话音又淹没在欢愉的大笑里。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也不会再回去了。陈宥维替他补上未完的话,手肘撑着脑袋侧卧着去瞧夏瀚宇的眼眸。

嗯。夏瀚宇眸光流转,凑过去亲吻陈宥维下巴上一颗小痣。



 

过往的一切晦暗终于同夏瀚宇再无瓜葛。

遇见陈宥维以后,他身上那个经年荒芜倦怠的冬天终于告别远去,自此便该是万物生发、明亮利落的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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